欠条

郁云是校长派来照顾胡老师的。

郁云推开胡老师的病门房时，胡老师的床前高高矮矮站满了学生。病房静得能听见掉在地上的针声。学生们一个个低垂着眼睑，降半旗似的望着病床上的胡老师。

“让一下。”护士推着输氧瓶轻轻走进来。人群蹑手蹑脚地退出一条小道。小道射出的白光像一支金笔把胡老师的头脸勾勒在郁云的眼里。清瘦的面容青白得像刚开的木兰花，沉陷的双眼紧闭着，就如一本陈旧的书。干乌的嘴唇不停翕动，喘着粗气，呼出的多，吸进的少。口形明显向里抽缩。非人的痛苦把胡老师那张曾经生动美丽过的脸庞折磨得扭曲失形不堪入目。

胡老师正处在弥留之际。可以说，她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灵魂了。

胡老师是一个月前从课堂送进医院的。医生诊断为晚期肺癌。42岁的胡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二十几个春秋。粉笔用了一大车。粉笔灰吸多了，哪会不生病。

去年，校长把47班交给了胡老师，全校有名的“三差”班。换了谁都不会接手。胡老师却毅然不顾。在今年高考中，63名学生，就有44名接到了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胡老师还没来得及微笑，就躺上了病床。

护士还在张罗，输氧瓶里冒起小泡。胡老师的眼皮启动了几下，慢慢地，像翻开一本学生的字典睁开了双眼，吃力地望着眼前的学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随即，又转动一下失形的瞳孔，朝四周扫视，瞬间，那种残余的目光蓦然暗淡无光。

“你们回去吧，不早啦。”声音像从啄木鸟啄空的树洞里发出一样，干瘪嘶哑。

学生陆续离开了病房。

胡老蛹从被窝里抽出筋条似的手，抓住郁云，“辛苦你啦！”说完眼洞里溢满泪水。

郁云找不出劝慰的活语，只觉得手有被铐住之感。

“丁勇返校了吗？”胡老师艰难地问。

“回校啦！”

其实丁勇因交不起学费已去广东打工。对病人说谎，是最高的仁慈。

“校长忙吧？”病人一旦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头脑往往清晰。

蓦然，郁云有一种不祥之感，“你是不是有话要向校长说？”

无声。

输氧瓶里的水泡，一个劲地咕噜咕噜的，像养着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

胡老师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再醒来时，胡老师的声音游丝一般，“请你告诉校长一声，我想把他的欠条亲自还给他。”

“欠条?”郁云有点糊涂。

胡老师的头歪了一下，表示肯定。

为了满足濒死的病人，郁云去找校长。

校长正在大礼堂的全校师生大会上作报告。校长神采飞扬，声调激昂地总结今年高考获取全市第一的成绩。阵阵掌声如夏天般的暴雨。

会后，郁云截住校长。

校长问：“胡老师有没有康复的希望？”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啦。”郁云的回答比校长低了八度。

“她提出什么要求没有？如房子问题，她老伴的药费问题，还有她的职称问题。”校长说话总像唱歌。

“她没有指望这些。她只希望见你一面。她说有张欠条是你的，必须亲自交给你。”郁云毫不踌躇地说了出来。

“欠条？”校长额上的肉明显挤在一起。半晌，问郁云：

“病人的话你也当真?”

郁云低头看自己的脚，她不喜欢平视校长。

“说心里话，我总想抽个时间去探望她。毕竟是我们学校的有功之臣。但是，我太忙啦！我不能丢下80多名教师和900多名学生不管。再说，我又不是医生，看与不看有何区别？你看，我明天还得去参加高考表彰大会。人，活着就是一种牺牲。请代我向她表示歉意。”

校长如致悼词一般。郁云的心像遇上了寒流。

就在校长去市里开会的当天，胡老师走了。

胡老师走的时候，眼睛睁得比活着时大。

郁云从胡老师握紧的手中，抽出一张纸条。张条上是校长写的。上面写着：

如果47班的升学率能达到50％，我一定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为你鞠一躬。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张欠条，而是一句简单的诺言。郁云看罢，泪如泉涌，脊桩朝胡老师倾斜了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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