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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花样

时间:2022-10-30 12:54:02 来源:网友投稿

凌晨杀猪时着了凉,鲍光辉中午早早收了肉摊,骑着摩托车直奔家门。

鲍光辉蜷在沙发上,感觉头发沉,四肢发软,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做好了生病前的准备工作。他老婆赵婉青不同意他生病。赵婉青先让他喝了一大碗的姜汁汤,又在他身上捂了条被子,被子里还塞进去一个热水袋。赵婉青说:“鲍光辉你不准生病,听到没有,我不许你生病。你生病的话,谁来杀猪呀。”到了下午三四点,鲍光辉从一头大汗中醒来,身体的感觉果然好多了。精神一好,鲍光辉心情也饱满起来,他走到赵婉青身边,摸了摸赵婉青的头发,笑着说:“我老婆不让我生病,我就不敢生病。”说这句话时,鲍光辉用的是普通话。他说完后,赵婉青眼皮都不眨了,直愣愣盯着鲍光辉好一会儿,然后说:“鲍光辉,你刚才说什么了?”

鲍光辉正在学普通话。城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他们来买猪肉时大多说普通话,鲍光辉好歹学了几句。鲍光辉最常说的一个词是“新鲜”,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个(肉)很新鲜”。有买主说,你这个老板,每次都说自己的肉好,谁知道你的肉新鲜不新鲜呀。鲍光辉就会用手指着案板前的猪肉,说,骗你的话,我跟它一样。

因为鲍光辉在家里冷不丁地蹦出一句普通话,赵婉青一下子警惕起来,她开始大声说话,同时让手上碰到的东西发出很大的响声。赵婉青用鼻孔发出笑声,说:“哼,好啊鲍光辉!卖肉卖得舌头都卷起来了,跟城里哪个相好学的呀……”

鲍光辉怕事态扩大,就提了一桶水,去门口擦洗摩托车了。鲍光辉的摩托车后座两侧,定做了两个大藤筐,用来装猪肉。长年累月,藤筐被猪油浸透了,在太阳底下起着厚重的亮光。今年春天,屋后那排樱桃树开花时,他对老婆说:“我想明年应该不用再骑摩托车了。”赵婉青的眼睛像樱桃一样亮光光的,说:“不用摩托车?那你用什么把猪肉运到城里去?”鲍光辉说:“明年春天时我想可以买汽车了。”赵婉青呆了呆,随后尖叫起来:“你要死了鲍光辉!刚刚有了几张钞票你就作怪,你就急煞煞想要花掉它啊!鲍光辉啊鲍光辉,我看你是作心作肝不想过日子了!”……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鲍光辉就不再提这事了。到了夏天,某天夜里鲍光辉和赵婉青在屋后的樱桃树下乘凉,夜风徐徐吹动着树叶,鲍光辉先跟老婆说了一大堆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如何,说得赵婉青心里很凉爽,然后鲍光辉设想如何挣更多的钱,用多少办法和多少途径,而这些途径光有一辆摩托车是跑不过来的。这时候赵婉青说:“鲍光辉你是不是又想买汽车了?”那天,赵婉青替鲍光辉摇着扇子,没有尖叫。赵婉青后来哗哗地笑出声来,她撞了一下鲍光辉的胳膊,说:“你个死鲍光辉,花样经真多。”……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屋后的樱桃树叶子一片片地掉下来。有一天吃夜饭时,赵婉青的脸色也像一片青黄不接的树叶那样,想掉下来。她挂着脸,说:“鲍光辉我事先警告你,你如果敢在城里对别的女人动心思,我跟你没完!”鲍光辉不当回事,玩笑着说:“男人看到别的女人不动心思,叫什么男人呀,裤裆里那东西又怎么硬得起来。”鲍光辉说完,想在桌底下用脚碰一碰赵婉青的脚,没碰到。赵婉青已经站起来了。赵婉青站起来时,那片青黄不接的树叶就从桌面上掉了下来,同时从桌面上掉下来的还有赵婉青随手打出去的一只碗。随着那只碗在地上惊叫一声,那个夜也就四分五裂了……

屋后的树叶早掉光了,赵婉青的脸色一直是青黄不接的气色,或者隔三岔五地掉片树叶下来。鲍光辉觉得,赵婉青手里的钱多了,心里反而不踏实。

赵婉青在对鲍光辉大声说话时,他们的儿子戴着耳机,在桌上拆那只闹钟。儿子本来坐在沙发上,鲍光辉回来后,儿子就把沙发让给了鲍光辉。

整个下午,儿子一直在拆那只闹钟,拆了装,装了拆。儿子戴着耳机,好像什么都不想听到,神情专注。看着桌上散乱着的一堆闹钟零件,鲍光辉的心思也有点散乱,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来回拆那只闹钟。每天从市场回来,鲍光辉见到儿子不是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戴着耳机在拆那只闹钟。寒假过去几天了,儿子什么事也不做,不看书,不说话,不出门,也不正眼看人。鲍光辉觉得,儿子身上的那根发条也松掉了。

儿子小时候很皮,小嘴巴叽叽喳喳一天到晚不停。只要一见到鲍光辉,儿子就往他身上爬,坐在他的腿上,贴在他的背上,骑在他的脖子上。别人问他,你是谁生的?儿子说,是鲍光辉生的。儿子从来不肯说是赵婉青生的。鲍光辉买回闹钟那天,儿子觉得很新鲜,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那根秒针哒哒地转圈,盯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儿子说:“它不会停下来吗?”鲍光辉说:“它跟人一样,走累了,就会停下来;给它紧一紧发条,又会走了。”晚上,儿子玩累了,半个身子挂靠在鲍光辉的臂膀上,说:“那,我的发条是不是也松了?”鲍光辉笑了,说:“儿子是困了,该上床睡觉了。”儿子继续说:“我睡觉时,谁给我紧发条呢,是你吗?”

闹钟的发条每晚都要紧一紧,它走了十来年了,很准时。每天凌晨,鲍光辉扎实的睡眠总是被闹钟刺耳的铃声连根拔起,成了习惯。现在这只闹钟落在儿子手里,成了玩具,而且儿子对它好像很有兴趣。儿子让闹钟上的时间停下来,又重新启动它,来来回回。儿子在家里,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拆装那只闹钟时,反倒显得格外地专注。鲍光辉觉得,儿子去城里读书有三个年头了,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却一年比一年生疏。儿子的身高在这两年蹿得很快,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细细瘦瘦,白白净净,看上去一点不像他的儿子,倒像是城里人的儿子;最要命的是,儿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冷冰冰的。

吃晚饭时,鲍光辉跟儿子说话,儿子只是含糊地应着,头都不抬。赵婉青本来话很多,今天因为鲍光辉嘴里冒出的一句普通话,她一直消化不了,一顿饭咬嚼得很用力,动静很大。吃完饭,鲍光辉巴结着要去洗碗,被赵婉青一胳膊挡了回去。鲍光辉就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赵婉青洗碗。

鲍光辉和赵婉青先后上了楼,进了房间。儿子还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一集播完后,开始做广告,然后是天气预报。儿子站起来,走到后窗口。屋后那排枯树在寒风里吱吱咯咯地响,荒凉的树枝像无数只梦游的手,在惨白的夜色中摸来摸去。前段时间,天气预报说,要下雪;预报了两回,落空了两回。

儿子在窗口站了片刻,就听到楼上房间里传来赵婉青的尖叫,听上去有点绝望。赵婉青尖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哭,骂,边哭边骂,中间也夹杂着肉体击打的声音。这个寒假以来,儿子经常听到赵婉青对鲍光辉大声叫嚷,用警告的口气跟鲍光辉说话;听到赵婉青哭闹,倒还是第一次。儿子想,鲍光辉肯定又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

没多久,鲍光辉匆匆下楼来了。鲍光辉只穿了一身内衣,他缩着身子,说:“儿子,今晚我睡你房间,咱俩挤一挤。”儿子含糊应了一声,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沙发旁边还留着鲍光辉下午盖过的一条被子,儿子看完电视,索性就睡在沙发上。盖上被子那一刻,他好像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肉腥味,仔细一闻,又没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儿子的注意力长时间落在那条被子上,他一直想分辨出鲍光辉身上熟悉的气味,但能感觉到的总是那股难闻的气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儿子在乡里读小学时,鲍光辉还没有杀猪,在贩卖苹果。苹果贩来的时候很新鲜,卖到最后总有一些会烂掉。鲍光辉将半烂不烂的苹果拿回家,儿子就经常在家里削烂苹果吃。那时,同学都羡慕鲍光辉的儿子,说他天天有苹果吃,身上整天有一股香喷喷的苹果气息。后来儿子考上了城里的中学,那时鲍光辉不卖苹果了,改卖猪肉,自己也杀猪。

凌晨,鲍光辉的儿子做了噩梦,梦见一些奇怪的动物,它们的表情恐怖而绝望,冲他露出了獠牙,尖叫着。鲍光辉的儿子惊醒后,那种尖叫声还在。尖叫声来自后院,是猪临死前的尖叫声。等到猪不叫了,赵婉青开始叫了──

赵婉青叫:鲍光辉你要死了!手脚能不能干净点呀!你看看,血都溅到我身上了!

赵婉青叫:鲍光辉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你手上用点力好不好……

儿子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睡在沙发上,是在自己的床上。他知道,肯定是鲍光辉起来杀猪时,把他弄到床上来的。这张床,刚才睡的是鲍光辉。儿子这么一想,睡前的那股难闻的气味重新泛滥上来。

儿子再次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多。后院很安静。前院,赵婉青在磨一把杀猪刀,邻居阿花在旁边跟她说话。说的话有点隐秘,邻居阿花掩着嘴,偷偷地笑。

赵婉青说:“不晓得他从哪学来这些下流的新鲜花样,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不跟我说清楚的话,我就不让他上床!”

邻居阿花在赵婉青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赵婉青火了,晃着手上的杀猪刀大声说:“离婚?他敢!他敢跟我提这事,我就像杀猪一样宰了他。”

儿子看到了刀光一闪。

赵婉青这两年开始重视儿子了,儿子节假日回来,她会主动跟儿子说话。

儿子小时候,赵婉青很少管。鲍光辉让她看住儿子。她说:“看他干吗,除了流口水他不会干别的。”等到儿子会走路,会玩耍,赵婉青更不管了。赵婉青手脚勤快,嘴也勤快,但她很少会想到跟儿子说话。她只会在儿子闯祸时,才跟儿子说话,冲儿子喊叫,甚至动用武力。有一次赵婉青冲儿子发火时,鲍光辉护着儿子,说了句:“赵婉青你发什么神经。”儿子一听,马上大声喊:“赵婉青,发神经。”唱山歌一样,边唱边跑。

现在赵婉青想跟儿子好好说话,儿子却懒得理她了。儿子的声音十足像个大人,话却越来越少。和儿子吃午饭时,赵婉青说:“儿子你昨天夜里怎么能睡在沙发上呢,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呀。”儿子没有应答。等到赵婉青收拾碗筷时,儿子说了一句话。儿子说他要去一趟城里。赵婉青赶紧说:“去吧去吧,在家里时间长了也会闷,记得早点回来呀儿子。”

鲍光辉的儿子背着一个双肩包,出门了。一路上他的耳朵里依旧塞着耳机,谁也不看,径直朝村外公路的中巴停靠站走去。赵婉青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眯着眼笑。

傍晚,鲍光辉回来时,儿子还没有回来。

坐下来吃饭时,赵婉青说:“儿子去城里了,你见到没有?现在放寒假他去城里做什么呢?会不会去他小姨婆家里?要么是去同学家里玩?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鲍光辉,我在问你呢!”

鲍光辉听她说完了,才小声说:“我哪知道?”

赵婉青这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地说:“鲍光辉,今天你睡沙发。”

鲍光辉没有响应,他低着头,嘴巴一心一意在食物中奔跑。

赵婉青加重了语气:“跟你说话呢!我告诉你鲍光辉,你如果不把昨天夜里的事情给我说清楚,就天天睡沙发!”

鲍光辉眼皮沉重地抬起来,看了她一眼,说:“我晚上不碰你还不行吗。”

赵婉青说:“不碰我?哼,哼,在城里快活够了,你当然不想碰我了。”

鲍光辉就又不说话了,只是嘴巴奔跑得更有力,更响亮。赵婉青接着说:“被我说中了吧,哑巴了吧。鲍光辉,我看你现在本事大了,新鲜花样也多了。村里早就有人跟我说了,看到你在市场里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的。你想想,你是卖肉的,人家也‘卖肉’,你们多般配啊!啊,你们,你们……”

鲍光辉听到赵婉青没有“你们”下去,而且口气也不太对劲,就抬眼看她。赵婉青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只手停留在饭桌的上空,手上的筷子原本应该是直直指着他鲍光辉的,这会儿已经垂向了饭桌。

吃完饭,鲍光辉就出门了。他想再去收购一两头猪回来。下午收摊后,鲍光辉已经去附近村子里转了圈,回来时摩托车后座就绑着一头猪。那头猪大概已经没力气叫喊了,像个严重的气管炎患者一样光会吭吭地用力出气。快过年了,鲍光辉的肉摊生意越来越好,一头肥猪,两爿大肉,一个上午就卖空了,连平时少人问津的猪头肉,今天也被两个买主争抢了一番。

在村里走了一圈,鲍光辉又赶了一头猪回来。村里去年浇了水泥路,猪的四个蹄子在水泥路面上唰唰地奔走着。猪出了栏,显得很开心,嘴里也愉快地嗯嗯着。猪一路上为了避免跟人的正面接触,来回避让,所以它奔走的样子显得有点横冲直撞。鲍光辉不去干涉它的奔走路线,由着它,只在后面跟随。猪在一棵树下停了片刻,往树身上蹭了蹭痒;又被路边一只垃圾桶吸引住了,它的嘴够不着桶口,只好在桶的四周转悠,鼻子哼两声,再拱一下。

垃圾桶有一米多高,猪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的垃圾桶村里有二十多只。最近两年,村里冒出了一些新鲜事物,用村主任的话来说,是新的生活方式。村里修了水泥路,接通了自来水,今年夏天又建造了六间公共厕所,投放了二十只垃圾桶。公厕弄得很漂亮,六间公厕,六种花样,有的外形像公园里的亭子,有的像小洋房的阁楼,里面用的全是白光光滑溜溜的瓷砖,锃亮发光的不锈钢水龙头,男用的小便池里还放着卫生球。村里的鲍癞子进去一看,说:“日他祖宗,茅房弄得比我家那两间房还漂亮,蹲在里面,屎拉得出来吗!”公厕弄好后的最初几天,村里人很新奇,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一派热闹场面,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在孙女的搀扶下来参观。主持这事的村主任,看了很开心,但村主任很快就发觉,去公厕的人都是赶热闹,凑新鲜,他们光参观,不落实;唯一的变化是,公厕里面事先放着的几沓粗纹卫生纸都没了。不管怎么说,村里的变化是很明显的。不光是村里的样子在变,村里的人也在变。譬如整天不干活的鲍癞子,他停了几年的拖拉机又开始跑起来了,他目前唯一的运输业务,就是拉走村里二十只垃圾桶里的东西。村里人喜欢给身上有明显特征的人起绰号,鲍癞子就是其中一位。村里原先有两个被叫作鲍癞子的人,这两人跟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姓鲍,两人又有着明显的特征,都是癞痢头,村里人就不客气了,叫他们鲍癞子;他们一老一小,老的是老子,小的是儿子,是父子俩。老的那个鲍癞子年轻时学过中医,一心想治好自己的癞痢头,后来癞痢头没有治好,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治疗跌打损伤,也算是一门手艺。老鲍癞子给别人治了半辈子的跌打损伤,结果自己却死在这条路上──采草药时从山上跌下来,死了。那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开拖拉机的,当然是小的那个鲍癞子。

鲍光辉在路上赶着猪,就碰到了鲍癞子。鲍癞子嘿嘿笑着,说:“鲍光辉你现在身上有了钱,人也变精神了,听说最近胃口也越来越好,弄着你老婆还不够,还想去弄城里女人。”

鲍光辉有点火:“死癞子,你乱说什么!”

“谁乱说了,是你老婆自己跟别人说的。还有,今天听你家邻居阿花说,昨天夜里你在床上想出了新鲜花样,结果被你家赵婉青一脚踢下了床。”

鲍光辉脸都变色了。他想追上去踢癞子一脚,没踢上,刚好追到猪旁边,就狠狠地在猪屁股上踢了一脚。猪没有防备,一声尖叫,惊惶地蹿奔出去。鲍光辉又羞又恼,恼羞成怒,他将猪撵回自家后院,就直冲家门。

家里,赵婉青很安静地坐着,目光直直地定在一个地方,好像根本不知道鲍光辉怒气冲冲地进来了。鲍光辉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有点意外,气急败坏的胸脯也一点点平息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鲍光辉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说:“今天我睡沙发。”

赵婉青没有反应。赵婉青没有反应,鲍光辉倒有些不安了,他不清楚他到底要不要睡沙发,就蹲在门口发呆。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说了两遍,雪都没有落下来。天气预报只好改口了,一遍遍说,阴天。这个说法的普及面比较广泛,它可能下雨雪,也可能不下。鲍光辉蹲在门口时,脸上落下了几粒冰冷的东西。鲍光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掉眼泪了。他抬头一看,是老天爷在掉泪──下雪了。鲍光辉说:“我日你祖宗。”

屋里的赵婉青大声叫:“鲍光辉你说什么!”

鲍光辉站起来,小心指了指夜色,说:“我说,下雪了。”

鲍光辉又说:“那,今天我就睡沙发了噢。”

鲍光辉楼上楼下到处找那口闹钟,都没找到。他觉得很有可能是被儿子拆报废了。

躺在沙发上,鲍光辉想,下雪了,儿子不晓得衣服穿得厚不厚,儿子现在会在哪里呢?他知道儿子不想待在家里,但是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不想待在家里。此前,他给城里儿子的小姨婆打了电话,那边说,他儿子没在。他不知道儿子同学的电话号码,想去儿子房间里找。进了房间,他站了几分钟,还是空手出来了。儿子说过,他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他的同意不能随便翻动,那是隐私,是受法律保护的。鲍光辉在儿子房间里站了几分钟,一直能感觉到儿子那双冷冷的眼睛。

鲍光辉睡不着,就打开了电视。电视在播本地新闻,也在说下雪的事,这个很少下雪的南方地区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有点急促,有点意外。电视画面:街上有年轻人在惊喜,交警在忙碌;一辆小车滑出车道,撞在护栏上,尾灯还在惊讶地一闪一闪……

儿子的眼睛在鲍光辉面前闪动,那种眼神,很少有针对性,有点不屑,厌倦或挑衅。儿子过了年就十六岁了。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儿子的饭量却不大,吃饭时还斯斯文文,嘴巴里几乎没有声音。儿子放寒假的第一天,鲍光辉跟儿子说了一大堆话,譬如,要好好读书,不要老是去上网,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要早恋,等等。鲍光辉说了半天,儿子才轻轻说了一句话。儿子看着别处,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地说:“你这算是精神控制吧。”

鲍光辉的儿子小时候很逗人,嘴巴特别会学大人话,村里人抱着他,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大人指着鲍光辉问,这是谁呀?鲍光辉的儿子一字一顿说:爸、爸。大人就故意说:不对,叫他鲍光辉。鲍光辉的儿子便跟着改了口,含糊不清地说:鲍、光、辉。在场的人全乐了。儿子喊了鲍光辉的名字后,一再受到鼓舞,喊得就更积极了。时间一长,不但鲍光辉的儿子喊顺口了,连鲍光辉自己也习惯儿子喊他名字。鲍光辉很疼儿子,从来不骂他。儿子跟他也格外亲,一到晚上就抱住他的大腿,说:“鲍光辉跟我睡,不要跟赵婉青睡。”鲍光辉只好先哄儿子睡着,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小学时,儿子还是喜欢跟他睡。放学回到家,儿子总是先奔到鲍光辉面前,对他说:“鲍光辉,我回来了。”如果他不在家,儿子才会去跟赵婉青说话。儿子会说:“赵婉青,鲍光辉去哪了?”三年级时,老师让学生以《放学回家》为题写一篇小作文。儿子在作文开头说:“每天放学回家,我第一件事是找鲍光辉,只有找到了鲍光辉,才算是到了家……”老师拿着作文来找鲍光辉,说你儿子怎么能这样称呼你,没大没小,你得管管他。鲍光辉嘴上应着,心里很乐。大概为了这件事,老师训导过他儿子,后来一连好几天,儿子回家后只是在他身边磨蹭,就是不喊他。鲍光辉说:“儿子你不用改口,还是喊我鲍光辉吧,来,喊我一声鲍光辉,喊呀,喊呀。”儿子咧嘴笑了,说:“鲍光辉,我想坐到你肩膀上去。”不等答应,儿子就爬树一样地往鲍光辉身上爬。儿子边爬边喊:“鲍光辉,鲍光辉……”

鲍光辉被喊醒了。他用力睁开眼睛,有点迷糊,鲍光辉这个凌晨没有听到刺耳的闹钟声,他的睡眠也好像没有被连根拔起,一条腿还陷在梦里,麻麻的,动弹不了。鲍光辉明明听到儿子在喊他,睁眼一看,站在面前的却是赵婉青。赵婉青拉着脸说:“鲍光辉,你看看都几点了!”

鲍光辉说:“我没带闹钟。”

“没带闹钟?!”赵婉青叫起来。

“我,找过了,没找到。”鲍光辉捧着那条发麻的腿,呲牙咧嘴地说。他捧着腿的样子,就像在用力把它从睡眠中拔出来一样。

鲍光辉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条腿还没有完全醒来,走路时一瘸一瘸的,好像脚上穿着一高一低两只鞋子。赵婉青已拉亮了门口的廊灯,光线毛茸茸地落在屋外,雪还在下,雪片比睡前疏朗了许多,像樱桃花谢落那几天的样子,细疏地晃晃悠悠地下落。地上有了一两寸厚的积雪,上面隐约有老鼠的足迹,还有两行狗的梅花蹄印;最明显的是赵婉青的脚印,像路标一样引导着鲍光辉走向后院。

后院的猪在恶梦中醒来时,已经四脚朝天被人提起来了。猪开始尖叫,它知道大难临头了;等到它被反身卡在那张特制的杀猪凳上时,没法动弹了,叫声也就更加的恐惧。猪被宰杀前极度恐惧,会分泌大量的肾上腺激素,那种东西是有毒的,会影响肉质。鲍光辉用一块布蒙住猪的视线,双手在它的身上抚慰,等到猪的恐惧状态缓解下来后,他才握起刀。

鲍光辉连杀了两头猪,自己身上也跟褪了毛、净了膛的猪一样,热气腾腾的,内衣湿了大片,身上毛孔一阵阵地收缩。鲍光辉很长时间没有连着杀两头猪了,他蹲在地上歇气。天快亮了,通向村口的水泥路上已经有了动静。拖拉机的叫唤;摩托车的叫唤;扁担的叫唤;积雪的叫唤。鲍光辉站起来,觉得两条腿有点不太想走路,就像里面所有部件都拆散了一样,或者就是它们的发条也松了。

鲍光辉出门前,鲍癞子的拖拉机也刚好停靠在阿花家门前,准备清运那里的一只垃圾桶。大概天冷,又刚下了雪,鲍癞子并没有马上动手,他袖着双手,嘴里骂着谁的祖宗。垃圾桶是塑料制品,桶中间被谁家用剩的一个蜂窝煤熔出了一个大洞,常常弄得桶内桶外都是垃圾。村主任追查过此事,但附近有好几户人家使用蜂窝煤,都说那个洞跟他们无关。其他的垃圾桶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日晒雨淋后,也没有一只是完好无损的。最要命的是,村里人没有使用垃圾袋的习惯,垃圾都是用畚箕之类倒出来的。这就给鲍癞子的清运工作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

鲍光辉装满了猪肉的摩托车刚拐到水泥路面上,就出了意外。鲍光辉当时想跟鲍癞子打个招呼,还没出声,摩托车就因为地上的积雪滑倒了,他整个身子被摔了出去,一直摔到鲍癞子的脚边,并且一脚把鲍癞子给带倒了。

鲍癞子双手反捧着自己的屁股站起来,嘴里抽着冷气,说:“鲍光辉,你昨天想踢我一脚没踢上,今天连本带利息地被你踢上了。不过你也用不着采用这种高难度的危险动作啊,我日你祖宗!”

鲍光辉一时站不起来了,他倒在雪地里痛得两只眼睛全闭上了,两排牙齿全露出来了。这时候赵婉青闻声赶到了门口,她远远看到摩托车、人和猪肉横在雪地里,都不动弹了,就惊叫起来。赵婉青边跑边喊:“快来人呀!我家鲍光辉出车祸了……光辉啊,你可不能有事呀!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邻居被赵婉青一叫,都赶出来了,七手八脚地将鲍光辉和那辆车弄回了屋。

鲍光辉只是手上腿上擦破了一些皮,一只脚扭伤了筋,有点肿。

鲍癞子的那个死去的爹大鲍癞子好歹是治跌打损伤的,小鲍癞子多少也懂一些。他给鲍光辉扭伤的脚冷敷后,涂了点自制的药膏,缠了点纱布,说:“不出半月就可以走路了。”赵婉青又叫起来:“半个月!要死了,半个月年都过完了,鲍光辉你可真会享福,你就什么活都不做光坐着呀!”鲍癞子笑着说:“谁说他不能做活,他只是脚伤,做床上那个活还是很灵光的。”赵婉青扬起手要打,鲍癞子笑着跑了。

平时鲍光辉白天都在外面,赵婉青忙里忙外有做不完的事;今天鲍光辉就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看着她,她倒不知道做什么了。好半天,赵婉青才想起那些猪肉。赵婉青将猪肉切成小块,装在两只篮子里,挑到村子里去卖。赵婉青说:“反正快过年了,这几爿肉在村里就能卖光;就算卖不光,剩下来的我们自己吃。”

鲍光辉真的什么都做不成了,只好坐在那里看电视。大上午的,电视里全是新闻。鲍光辉所在的村子是当地的小康示范村,他记得村里的公厕刚造好时,电视里也介绍过他们村。那六间公厕新鲜了一阵子,就是没人进去使用,倒是夜里常有人偷偷去接里面的自来水,还有人用公厕里的水冲洗车子,后来厕所里还丢了两只不锈钢水龙头。村主任没办法,只好下令暂时封掉这六间公厕。村主任说,这事看来急不得啊。

胡乱看了一会儿电视,鲍光辉不知不觉头往沙发背上一仰,睡着了。他云山雾海地做了一阵梦,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半条被子,电视机仍然开着。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他旁边,看着电视。鲍光辉有点意外,说:“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儿子头也没回,说:“刚才。”

儿子与鲍光辉坐得很近。鲍光辉看到了儿子唇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整个脸部侧影看上去鲜嫩而光亮。鲍光辉说:“儿子,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今天怎么没去市场?”

儿子无声地笑了笑,说:“赵婉青在村口卖猪肉,还会有人不知道你早上摔倒的事?”

鲍光辉也乐了。儿子跟他坐得这么近,一连说了两句话,鲍光辉心里很愉快。

儿子这时候站起来,他从桌子上的背包里取出一件东西。鲍光辉认出是家里那只闹钟,但样子跟原先的不太一样了,比原先的大了一些。

儿子说:“我去城里买了点材料,改装了一下。”儿子给闹钟上了发条,定了几分钟后的闹时。

儿子说:“你听听。”

鲍光辉奇怪地望着儿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会儿,闹钟响了。闹钟里发出的不是刺耳的闹铃,是儿子的声音──

“爸爸,该起床了。”

儿子的声音在反复,他一遍遍地喊着鲍光辉“爸爸”。鲍光辉看看闹钟,又看看儿子,眼睛瞪得很大,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新鲜的称呼,甚至让他感觉嗓子眼有点堵得难受。鲍光辉心里难受了几下,眼眶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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