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草原之夜是那么宁静,有一群马在安静地吃草,守护马群的牧马人在马群旁等待着天亮,也许还思念着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但长夜漫漫,距天亮还很远。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马群已经被人盯上了,也不是整个马群,而是马群中最好的那些马。
盯上马的是“高原好汉”,也有人称他们为“赶马大盗”。
高原好汉或者赶马大盗挑剔得很,他们要赶走的是马群中最好的那些马匹,一般的马他们根本看不上眼。在白天,他们就盯上了那些他们看中的马匹,就隐藏在离马群不远的某一个地方。夜更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像梦一样朦胧,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呼啸,有人冲进了吃草的马群中,把那些最好的马赶跑了。整个过程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守护马群的牧马人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慌忙骑着马去追,但已经迟了,前边的马蹄声越跑越远,还传来赶马人嘹亮的歌声。高原好汉或者赶马大盗一个个骑术高明,胆大包天,他们将盗得的马赶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揣着白花花的银元回到草原。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了穷人和朋友就散发银元,盗马所得很快用完,但他们仍然快乐无比。他们一般没有家室,也没有财产,除了几匹追风快马和一身绝技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干盗马的勾当并不是图财,而好像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骑术和胆量,就像开了一场玩笑。蒙古族有崇尚勇敢的传统,所以对这种人大家并不厌恶和仇恨。丢了马的人骂他们是强盗,但一般都称他们为高原好汉。草原上一些半大男孩还梦想着自己将来也当个高原好汉,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也经常梦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歌声。
他们艺高胆大,但善终者并不多,因为他们一旦被抓住只能是九死一生。他们被吊打,指甲缝里钉竹签,被湿牛皮裹住扔在野外,被烧红的铁烙烫……就很难活着闯过这一道道鬼门关。但草原上流行着一种古老习俗,就是只要他们活着闯过九道生死关,就对他们赦免,不再追究他们。当然赦免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被赦免者不能跟王府作对,也不能对家乡造成危害,至于他们跑到其他地方干什么事是他们自己的事,那个地方的人能否抓到他们进行惩罚那也是人家的事。
不需要追溯太远,仅在百十来年前的蒙古高原上,真的存在过他们这样的人。但他们人数也在逐年减少。最后一个高原好汉是哪一年消失的?没有确切的说法。但他们的故事还在,人们仍在传诵着他们那些充满传奇的故事……
2
距今百十来年前的那年夏天,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阴山以北的大草原。这个人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神情阴郁,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慢慢走着。他那一身穿了很多年的蒙古袍原本大概是蓝色的,但经历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早已发白发黄。他一直沿着一条河走下去,见了一个牛倌说了几句话,中午又到一家牧户的毡包里喝了好几大碗酸奶,下午继续走,消失在草原深处。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出现个把陌生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据那个牛倌和那家牧户的人说,那个人基本算是个老头,而且很少说话,见了牛倌只是问路,只说了三两句话,而进了那个牧人的毡包除了问候以外基本没有说话。他们还说,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说起话来却带着这一带的口音,当然不是完全标准的本地口音,但也能听得出来。
两天后的上午,这个人来到一个破旧毡包旁的拴马桩前。包里走出一个老奶奶,她显然眼神不好,看了半天正在拴马的客人,喃喃着“这是谁呀?”老男人提着褡裢走过来跪倒在老奶奶面前,用浑浊沙哑的声音叫道:“妈妈……”老奶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终于看到了跪者的脑袋上稀疏头发里那一颗红色的痣,便“啊……”了一声,还摇晃了一下,颤声问道:“你是我儿子……萨仁呼?”
达吉德老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十年。她没有邻居,也没有亲戚来看望她,据她自己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好多比她岁数小的人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过了一些天人们才传开原来达吉德老奶奶还有个儿子,最近回来了。
“什么?她还有儿子?从来没有听说呀。”
“听说她真的有那么一个儿子,十七岁离开家,过了四十年才回来。”
“十七岁,四十年……那她那个儿子应该是五十七岁了呀。”
“是呀,所以听说她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四十年不回来,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呀,很奇怪。但听说她那个儿子叫萨仁呼。”说话的人无意中强调了萨仁呼这个名字。
“萨仁呼?……真的叫萨仁呼?”
“听说就是叫萨仁呼……”
“哦,哦……”
萨仁呼这个名字让人们想起了那个内外蒙古出了名的赶马大盗,因为那个大盗就叫萨仁呼。他们当然不相信达吉德老奶奶的儿子会是那个大盗,只是两个人同名而已。但也有人想,达吉德老人的儿子为什么一走就是四十年?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这么一想又感到有些神秘。
大草原本来就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别看这里从自然景观到人们的生活都那么简单。蓝天、大地,远处地平线上是一些蔚蓝色的山影,再没有更为复杂的内容。牧人一顶毡包,几群牲畜,每天的生活都是简单的重复。但这里却有一种神秘感,发生好多神秘的事情。比如从大自然某些现象中牧人们会看到一些预兆和启示,比如有一年从大草原深处传来一种可怕的巨响而人们一直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比如被荒草淹没已久的一条古道突然显现后又突然消失,还比如某一个人突然失踪但过了多少年又回来,像达吉德老奶奶的儿子……
出于好奇有些人就去达吉德老人家看她的儿子。
草原完全可以用“荒草连天”来形容。土层里的养分过分充足,再加上雨水也好,荒草长得拥挤而蓬勃,风吹过来,草浪就像海浪一样滚动着。成群的黄羊从草浪中跑过,只能看见它们的脑袋和犄角。只是在那些牧户的夏营地周围,因为牲畜一早一晚的践踏,会有那么一块地方没有太高的草,但贴着地皮的草仍然很密实。达吉德老人的毡包就在草原深处那么一块地方。
在达吉德老奶奶家里他们看到的是一位十分魁梧的老头。见有客人进来,他就站起来迎接,就像毡包里立起了一座山。他行动迟缓,神色阴郁,但深陷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而且真的很少说话。达吉德老人满脸堆笑地跟客人说话,说儿子十七岁那年突然离家出走,走了四十年才回来,让她在入土前总算见到了儿子,说明她是有福之人。儿子这次回来她才明白,儿子离家的最初起因是为了父亲的鼻烟壶。那年她家遭遇了匪祸,不仅牲畜被赶走,她丈夫的一只鼻烟壶也被土匪抢走了。她儿子知道父亲十分喜欢那只鼻烟壶,是用三匹马换来的。那年儿子刚刚十七岁,有一天就离开家走了。“他是要他父亲的鼻烟壶去的,但后来又遇到了很多事情。不管怎么说,他这次真的把父亲的鼻烟壶带来了……”老人乐呵呵地说着,拿出鼻烟壶给客人看。那只鼻烟壶让所有人惊叹不已!鼻烟壶大如小孩子的拳头,通身天蓝色,不知是一种什么石头,而且雕刻精美。老人让儿子给客人倒茶,端奶食,那个五十七岁的儿子按照母亲的要求忙来忙去,看来他很孝顺,像母亲的奴仆。客人当然想跟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