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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措把眼睛吝啬地睁开一条小缝,慵懒地朝窗口瞄了一眼,忍不住在被窝里叹了口气。他本来想好好睡个懒觉的,可还是一大早就醒了。
“这就是命啊!”他暗自嘟哝了一句,觉得有些沮丧。人一旦习惯了早起,不管晚上怎么熬夜,第二天只要一到那个点,脑袋里仿佛开了窍,一下变得亮堂起来。
朦胧中,彭措见渗进屋里的光还没有变透,离自己预计起床的时间还早。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毫不费力地阖上眼皮,准备把清醒的意识再次埋进瞌睡的混沌里。
房前那棵不结果子的果树上,麻雀跟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声声入耳,尖如利刺。睡意就这样被赶跑了。彭措的心里隐隐有了火气,可是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叹过这口气,彭措忽然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情骤然变得沉重。昨天已经叹过够多的气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寸缝隙,都被叹息声堵塞,填满,黯然的气息挥发了一夜还没有消散殆尽,今早醒来依然能感觉到它们游移的影子。
睡是睡不着了。是起床呢还是再躺一会儿?彭措寻思着。他动了下双腿,感觉小腿上的肌肉还有些僵硬。像是找到了懒床的借口,他决定再睡一会儿。
都说人老先从腿上老,可怜这双腿脚已经开始在衰弱了,变得笨拙了。自己还不到六十啊,难道衰老像游荡的野鬼缠上我了?彭措心里想着,因为对人生的无奈,对命运的无力,感到有些悲伤。
他百无聊赖地躺着。虽然心里想着事儿,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他听见妻子卓洛一会儿工夫就进进出出了好几趟,她笨拙的脚步在地板上擦得沙沙作响,像是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子。他甚至还听到了她进出里外两道门时,袍子的下摆拖过门槛,发出让人烦躁的沙沙声。他发现她还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
卓洛平常起床后很少说话,总是一边做事一边耳语般地悄声念经,要是心情好了,还会小声地诵唱六字真言,声音颤颤悠悠的,听了让人心里一片宁静。然而这个早晨,她弄出的这些响动让彭措烦躁了。他觉得自己是被她吵醒的。
“女魔鬼!大清早的嘴里就说个不停,你在跟魔鬼聊天吗?”等卓洛再次从窗外走过,彭措粗着嗓子骂道。
“这么早就醒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等太阳露脸了才起床的吗?”卓洛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说。
“你弄出的响动让整个房子都在抖,我还睡什么睡?”
“啊啦啦——,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是让被子给压累着了吧。你呀,心里不痛快就只知道拿我出气,什么事情都要怪罪我。哎!不是我不让你睡觉,是你儿子不让我省心。唵嘛呢呗咪吽……”卓洛说完,清晰地念了句六字真言,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彭措没有听清楚后面那句话。
“你的嘴是被草塞住了?还是让泥给糊上了?说话像蚊子在叫。什么叫你儿子,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吗?难道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真是大清早就被鬼给迷住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惹什么事了?”
“算了,不说了,你们两个昨天开始就在赌气。真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都是一样的牦牛脾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再多睡一会儿吧。”卓洛知道丈夫的嘴巴像刀子般锋利,心肠却像绸缎般柔软,早就习惯了他的暴躁,也不为他的话生气,卓洛埋怨两句后语气柔和地劝解说。
“我跟他怄气,还不是因为他的心肠变坏了。为了钱,竟然什么都不顾了,还想从放生的马身上赚钱。他难道不知道,江洛不只是我们家的江洛,放生后更是山神的家畜?这个坏小子,也不想一想,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在上面看着呢!江洛摔死在荒野里,他在寺庙里给它点过一盏酥油灯了吗?为它转过一圈经了吗?为它推过一个经筒了吗?沒有!什么都没有!”彭措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手不知什么时候抽出被窝,对着天花板指指戳戳地比画着。
“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数落自己的儿子,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这个当父亲的了吧?他原来那么懂事,那么听话,现在变成这样,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彭措听到卓洛说话带着哭腔。她又在暗示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虽然用了“我们”,说得也很含蓄,但是跟当面戳穿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脸上一阵尴尬,迟疑了一下,绕开妻子的话放缓语气说:“你又怎么了?大清早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也不怕晦气?”
“……”
“大声点!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彭措挥手拍了下床板,急得差点跳起来。卓洛的嘴像被捂住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扎西骑着摩托车卖肉去了。”
彭措就像被棘刺狠狠地扎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他伸出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了下发蒙的脑袋,眼睛大睁,惊怒交加。他一把甩开被子,光着脚丫跑出房间。
“你说这小崽子做什么去了?”彭措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问。话音未落,他见卓洛病恹恹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和忧虑,凄楚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心里隐隐作痛,随之生起一阵歉意。可是,他把这歉意朝内心深处掖了掖,没让它显露到脸上。
“卖肉。”卓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她见丈夫凶狠地瞪着自己,面目变得狰狞可怖,知道这件事情迟早瞒不住。再说她也不敢隐瞒。
彭措身子僵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愤怒、恐惧、担忧和难以置信在他的眼睛里交替变幻。卓洛伤心地看着他,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终于没能忍住的泪水,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忽然清醒过来,一把甩开卓洛的手,进屋后慌乱地穿上衣裤鞋袜,将藏袍朝身上一裹,一边胡乱地拴着腰带,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着,嘴里还狠狠地咒骂着,但翻来覆去却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下地狱的!这下地狱的!”
彭措匆匆忙忙地冲下楼梯,卓洛追着喊了几声,可他根本不理会。卓洛手脚无措地站在楼上,抹着眼泪却拿不出主意,等咬着牙回到屋里,才压着嗓子低声痛哭起来。
彭措转过自家房屋的拐角,从后面的小路径直上山。山坡上一片新绿,但绿意显得还有些单薄脆弱。雪线升到了山脊,起伏的山峰只剩一线刀锋般的锃亮。山野里,沟壑间,冰雪消融殆尽。山下的河谷里,岷江浩荡,奔腾跌落,只是隔得远了,听不到激流声响。